百骨千葉琉璃燈第七十八章：明燈滿陰司，問君知不知
陰司的風，不比別處，尤其是每年閻君生辰，她必是早早颳起了北風，原因其實很簡單，當時我也不信，她說起了北風，紅髮長裙吹起來，更帶感。
可能，她一個人孤獨了千萬年之後的審美，就有點誤入歧途了，且還要迫使所有人一起誇讚這歧途生的十分好。
我拿了從前塵世時祁汜的衣裳來予他換下，他拿着這身素青色的衣裳，冷了臉命令我：「出去。」
我將桌上的茶杯收好，出了門去，坐在門檻上，撐着頭看着外面來往不斷的陰魂，每年只有閻君生辰這一日，才能看見他們同時出現在我眼前。
尋常我這宮殿裏，永遠是安安靜靜，深山密林一般不見人跡，生怕吵着我被大總管一刀捅得魂飛魄散，天可憐見，露竹她是面冷心熱的好姑娘，這，這手段是辣了些，也怪不得她，如今我們兩人相依為命，她更是分外謹慎。
今日一個個手裏拿着賀壽的禮，大大小小各式各樣，還個個都提着個白色的陰燈，歡歡喜喜，熱熱鬧鬧地結伴而過，像是過節一般喜慶。
路過我寢殿門口，十分恭敬地跪下磕了個頭，在我腳邊擺上些吃食，再起身往外走，這來回磕頭的多了吧，倒像是提着物什來給我上墳一般，心下十分不高興，可又不能拉着臉拒絕，好歹城主的偉岸大氣不能失了。
不大一會兒，我面前就堆了許多東西，小山一樣冒尖。
我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，祁汜走了出來，低頭看了我一眼道：「走吧。」
又伸手將我扶起來。
只聽得底下一眾吃瓜群眾驚呼個不停。
我本也驚訝的很，但看他十分故作姿態給陰魂們看的樣子，只好嘆了口氣，抓了把瓜子在手裏，順手挽着他的手往前走，並不敢牽他的手。
原來要牽一個人的手，是這樣難，從前我夫君那樣靦腆害羞，可卻是回回出門都拉着我的手，可想是攢了多久的勇氣。
他身上僵硬了一會兒，又稍稍緩了緩。
隨我一道出了城去，我感覺身後總有個影子跟着，轉過身去，卻什麼都不曾看到。
祁汜皺着眉心，一路看過我酆都城的盛美，金碧輝煌的建築，也並未露出絲毫的驚訝和羨慕，臉上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。
出了城外，忘川河邊，陰差們攀在樹上背着兜子摘百里香，我從河邊經過樹下，為首的黑臉陰差粗着嗓子喚我：「城主，注意些，仔細果子掉下來砸着您。」
我停了腳步望着他，遞給樹下的鬼差一把瓜子說：「閻君今年又是一人一筐果子嗎？」
他苦笑着，伸出兩隻細長慘白的鬼爪來正反兩面比過，齜着血紅的牙說：「兩筐。」
我放眼望去，忘川河道兩旁，密密麻麻種着好幾排百里香，樹上應景地掛着許多火紅的燈籠，這路上本就沒有多少光線透過，如今枝繁葉茂地，更是密不透光了。
我嘆了口氣，繼續往前走，今日這道上卻是擁擠的很，卻也熱鬧得很，個個臉上都是歡喜高興的表情，一個個擠過來，我趁機緊緊挽着祁汜，他掙了掙，我卻並不鬆手。
我故意將視線放到一邊，假裝不知道手底下的動作，今日這黃泉中倒映着全是明亮的燈盞，就連忘川河裏的惡鬼，頭上都被紮起了火紅色的大花，蒼白的臉上被塗了兩坨圓圓的朱紅，看起來更是瘮人了。
這閻君每年生辰都要將陰司打扮得獨樹一幟，方才顯露出她一年又一年追求潮流的心。
要知道，陰司最不缺的，就是時間。
一路沿着忘川走了許久，路過幾座莊嚴肅穆的宮殿，又轉過七七八八的橋，終於來到了萬頃的蒼朮池，雖是個池子，可水域卻是萬頃之寬，從黃泉引了水來，注入此地，站在高高的望鄉台上，便可一眼看到此處，壯闊無邊的很。
這池子的獨特之處就在於，這萬頃的水域，都是閻君一點一點親自挖出來的，不用術法，不用陰差，親自挖出來的。
只聽說掛名那日，她還恨恨地急了眼，寫得好好的牌匾，又拿硃筆深深劃了兩道叉，力道之大深入木板半寸，閻君脾氣素來是變幻莫測，自然主簿也不敢詢問，只是小心翼翼地跪着將牌匾立在池邊。
每年閻君的生辰，她都非得按照凡塵那般，無拘無束，熱熱鬧鬧地，所以大赦天下，允許陰魂四處轉悠，交友結伴，故而每年都是陰司地界上所有人聚集在此，最熱鬧的時候。
這池子邊上倒是許多持了花燈看景的，也有許多陰差裝成的小商小販上，賣着一些吃食和小玩意，水面上泛舟許多，多得船都接連首尾相碰撞，船尾上掛着的燈籠，顏色各異，都是尋常不敢讓閻君瞧見的花花綠綠。
祁汜看了眼各式花哨的燈籠回頭說：「這陰司地界怎得如此嘈雜擁擠。」
我看了他皺起的眉道：「你有所不知，閻君生辰是要慶上三日，這三日，就連十八層地獄裏頭的懲罰，也是緩上三天的，普天同慶。」
我遠遠地就看見擁擠的蒼朮池裏，兩側小舟都散開來，讓出了一條道。
輕紗慢籠的大船上鑲嵌着無數閃着光澤的寶石，一串串的骨珠做的帘子，隨風而動，船舷上拿價值千金的雲紡一點一點將船身包裹起來，上頭墜着稀有的珠玉，搖曳生姿，雲紡的火紅色是取了夕陽時晚霞初十分的濃烈，像是盛開的紅蓮，食人心魄。
閻君慢慢掀了帘子出來，朱紅的唇像是將開未開的鳳凰花，墨色眸子幽密深遠，絕世的面容和輕柔的腰肢，火紅的長髮，玉白的長裙隨風而起，吹得人心也跟着飄蕩。
她慢慢勾起嘴角笑，是帶有侵略的美貌，讓你避無可避，無所可擋，直衝入心房。
兩眼挪不開來，像是被鎖在她身上一樣，讓人沉淪。
船慢慢停靠在岸，閻君抿了嘴笑得十分妖媚，視線落在我身旁的祁汜，又下移到了我緊緊挽着他的手，轉過身去翻着白眼。
我們上了船，入座之後，主簿倒過黃泉清洌，低着頭退到了一旁。
閻君忍了忍不屑地說：「宮中都在傳，你可是將他給辦了？」
祁汜臉暴雨將至一般黑，我點了頭道：「正是。」
閻君抿了嘴道：「那我便不下手了。」
他臉上黑得更厲害了。
主簿膝跪着上前道：「閻君，吉時已到。」
閻君遞給我一個陰燈，催促道：「你速速放了燈早些回去。明日初七，我便不多留你們。」
我嗯了一聲，接過了陰燈，拿起桌上的硃筆，卻不知寫上寫什麼，只是發呆。
閻君左右等不及自己拿着寫好的陰燈掀了帘子回頭道：「你們恩恩愛愛寫上個濃情蜜意的話兒來，也叫我倒一倒牙。」
我執了筆，卻並不寫。
祁汜陰着臉問我：「寫什麼。」
我擱了筆道：「閻君生辰，歷來如此，明燈千萬，思念故人，這是陰司一年之中，唯一明亮照人的時刻。」
拿起手中的陰燈看過說：「閻君許他們一人一盞明燈，寫上話兒，送入天空，便可入夢去，你想見的人，思念的人，便能在夢裏收到明燈，看到你留的話。」
要知道，陰司最讓人孤寂的，也是時間。
百十年一過，當初相識的朋友親人，都再去投生，無人在記得，有你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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